第七章 P-芳辰 (第1/1页)

    周六晚上，宁须安在换完工作服后收到了来自纪庭的消息。

    他先给宁须安发了“很好喝”，又再附了一张照片。图片在五分钟后被加载出来，宁须安将它点击成大图后，他的手机又停滞了近一分钟才继续工作。

    照片的主角是被纪庭喝空的奶茶杯，用以佐证那句“很好喝”。配角则是纪庭算不上整洁的书桌：实木桌面上，台灯投下来明亮的光，他们的化学试卷也跟着出了镜，布着些简明扼要的做题痕迹。而在更远一些的桌面上，宁须安看到了一只打火机。

    那是纪庭的一个癖好。徐思淼曾在闲聊时说起过，在纪庭的卧室里，有个柜子就是专门用来收纳打火机的。

    宁须安只见过最普通的透明塑料壳打火机，那时尚不明白这些有什么收藏的价值。如今放大来看，才晓得原来再普通的东西都有贵贱区分，而超出他负担范畴之外的那些部分，他往往很难想象。

    打火机如此，笔也如此。

    ——宁须安就这样突兀地想起那一支摔坏了的百乐。

    年级大会结束后，他忍不住地要去看同学们摆在桌面上的笔筒；在晚自习结束后回寝的路上，他要很难得地走进开在校内的新华书店去看——

    也是好好看了才知道，原来在同学的生活里，在那种店里，一两元的笔是没多大生存空间的；而百乐、点石或者斑马之类的牌子却开设有专门的分区，浩荡地占了小半个店面。

    宁须安试着用它们写了两个字，果真比他自己用的那些要顺滑很多。

    最后，他花七元买下了一支百乐P500。

    宁须安在回复纪庭“那就好”时，已经进入了他家所在的小区。

    这一带是用作安置房的。设施落后，电线杂乱，灯光也无，暗处堆积着发酸发臭的垃圾，偶尔有野猫会在此逗留，在深夜中发出难听的嘶叫。

    宁须安脸上那点微薄的笑容也逐渐被吞吃进了黑暗。

    退出和纪庭的聊天界面，他又看到了卫东下午偷偷给他发的消息，那时他们正在校门口碰面，把一杯价格为二十六的奶茶送到纪庭手中。

    卫东那时感慨说“吓死我了，我还以为你交女朋友了”。

    因为宁须安在人际交往方面总遵循着简单又被动的准则。

    比如和谁坐得近，便自然地会和他们的关系好一些——但一旦脱离了位置形成的链接，关系就会迅速疏远。

    比如别人送他东西，他日后一定要找到时机回赠——有来有回，互不相欠，才是一种礼貌的、恰当的相处模式。

    所以卫东在见到纪庭的第一眼，就能够确认这奶茶的用途并非是他自己猜测的“送给女孩”。更何况，宁须安那样的家庭状况，目前是不大好谈恋爱的，谈恋爱其实是一件很费钱的事情。

    但是和纪庭相处，对于宁须安而言，很难说不是另一件费钱的事情。

    三分之一个四月再加上大半个五月，宁须安回礼给纪庭花了将近两百，而这远不如对方送他得多。

    这期间，宁须安的早餐用度从四块五减至两块五；午晚餐则慢慢演变为两个素菜，加上米饭一顿也就花费四元——当然，他没再喝过食堂的汤。

    徐思淼真心觉得宁须安在控制体重，很诚恳地进行劝阻，告诉他“你现在看着已经很帅了”和“再瘦会脱相的”，又很大胆地发散思维：“是不是你暗恋的女孩谈恋爱啦，你为情所伤？没必要，真没必要……”

    往往宁须安还没接话，纪庭就已经叫徐思淼闭嘴了，他的方式直截了当很多：纪庭会先说原来自己估量错误菜打多了，然后就理所当然地把“过量”的那道荤菜拨到宁须安的餐盘里。

    宁须安有时候会拒绝，但拒绝多了另外两人的目光就要在他身上停留很久，有时候便只好接受，然后又要再计算纪庭今天给了他多少。

    他这段时间总是在做这些额外的、痛苦的计算题。

    五月二十四号的晚上，学校在报告厅举办了一场以红楼梦为主题的音乐会，邀请名家前来演唱87版《红楼梦》的插曲。

    徐思淼果断请假离开。当天在本市剧院里有《歌剧魅影》的演出，好几天前他就在宁须安和纪庭面前晒过票根，还问过两人要不要给他们也搞张票。

    并不是特别正中的位置，但价格已经到达一千。

    纪庭摆了手，对音乐剧兴致缺缺。

    宁须安当时也沉默地摇头。因为在此之前，他还不知道有音乐剧这样的表演形式，更想象不出来身边的同学会特意前往观看。

    但在听着台上人唱“阆苑仙葩”、“美玉无瑕”时，宁须安也忍不住在想此时此刻徐思淼听到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他若是也生在城市里，或许也会早早就知道音乐剧，早早地在剧院里看过一场吧——而不是现在才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音乐会。

    为了串场，大屏上还适时播放过一些影音片段，明明暗暗间，纪庭转过脸看宁须安。对方低垂着眼，看得不算专心，但纵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里，宁须安那张俊美的、瓷白的面孔也好像正散发出柔和的、不容忽视的美玉般的光芒。

    大屏上的贾宝玉正喃喃出声：“遥叩芳辰……”

    纪庭挑了下眉，他觉得时间讨巧，便在这时去碰了碰宁须安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？”宁须安问。

    纪庭弯起眉眼，把一个绒面的方盒塞进了宁须安的掌心，然后很小声地和宁须安说：“生日快乐。”

    宁须安愣住了，可从面上掠过的似乎并不是很惊喜、很高兴的情绪。

    纪庭一顿。他觉得奇怪，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缘由，只得寄希望于礼物本身能够讨宁须安欢心，接着在说：“你打开看看。”

    静静躺在盒子里的是一只手表。上面并没有吓人的碎钻或宝石，然而表壳表带看上去却还是无一不讲究，和宁须安左手手腕上正戴着的那只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。

    宁须安将左手收进外套口袋，连带着表也要掩掉。

    “我挑了很久的。”纪庭看着宁须安垂下的眼睫，有一些紧张地在说，又有点像是在和宁须安邀功。

    但在此时此刻，宁须安想起自己寒碜的三餐，想起自己曾经动过的“花哥哥给的钱”或“再向爸爸要点钱”的念头，胸腔里一时鼓动出来的却只有无比鲜明的名为“厌恶”的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