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恩我心 (第1/1页)

    深夜宁静的大西洋，海水还在风暴的余波中起伏，浪花从船头泼溅开来，发出令人愉悦的哗哗声。浩荡的海风带着清新的咸味儿吹来，胀满了船帆。团团乌云在海风劲吹之下，掠过高高的桅杆，向天边飞驰而去，露出被暴风雨洗濯得分外清明的夜空。满天星斗格外地亮、格外地大，闪闪发光的银河横贯夜空，垂落在海天相接处，倒影在海面上。“黑天使”号沿着这条宏伟星系勾勒出的海路平稳地行驶着。船上人们经历了暴风雨的惊恐和紧张，全都疲惫地睡了。只有一袭黑色斗篷还在甲板上沉默地飘动，那双曾驰骋在键盘上的手坚定地掌握着舵盘，面具眼洞里的火光在黑暗中燃烧。黑夜之于埃利克，正如洞xue之于蝎子，深渊之于毒龙。只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中，他才能感到安全。自记事起，寂静的黑夜就是他的避风港，没有母亲的哀叹和父亲的冷漠，没有铁笼外赏玩的观众，也没有马戏班主浸水的皮鞭。他蜷缩在角落里，独自舔吮伤口，积蓄着仇恨和力量。可是有一天，天堂的光辉突然射进他阴郁的生命。那光辉来自一双清澈的蓝眼睛。明亮的眼睛，温柔的眼睛，终于让这颗冰封的心灵懂得了什么是爱情。为了她，他化身为她过世的父亲许诺给她的“音乐天使”，用自己的才华给她的歌声插上翅膀；为了她，他成了不择手段的歌剧魅影，用黑暗的羽翼保护她纯洁的心灵。可是美丑善恶之间，那无法跨越的鸿沟，让他的爱和疯狂都化为乌有。他唯一能够给她的礼物，就是她的自由。她现在在哪里？和那个年轻子爵在一起，过得幸福吗？

    “埃利克，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一个柔和的女中音在他身后响起，打断了他的思绪。埃利克回过头，见艾丝美拉达站在不远处微笑。

    “这两个字你永远都不必对我说。”他淡淡地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是替船上的人们感谢你的。”

    埃利克嘲讽地勾起嘴角：“我忘了，你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责任感，虽然它从不曾对你承担过什么责任。”

    艾丝美拉达微微一笑：“我爱我的mama，所以我不能不同情别的母亲和儿女。”

    埃利克心底一惊，相识以来第一次认真凝望着面前这双美丽的黑眼睛。阅尽这个世界的污浊和不平，丝毫没有玷染它们纯净的光明。

    “埃利克，为什么要当海盗？你这是在浪费你的才华！”

    埃利克昂首环伺他的海洋，仿佛君临天下多年的帝王纵览江山，满溢骄傲而又不乏倦意：“我从不在乎正当不正当，只关心合意不合意。之所以当海盗，是因为这里是比地下湖辽阔壮丽亿万倍的王国，可以任由我自由呼吸徜徉；因为这里是野蛮的黑域，邪恶和力量统治一切，而恰巧我在这方面游刃有余。如今——大概会叫你失望——我已经跟音乐彻底告别了。”

    “埃利克！”艾丝美拉达痛心地叫起来。

    埃利克淡淡一笑：“无知的幸福是年轻人的特权，你还这么年轻就好好享受它吧。何况，我也看到你前途无量：嫁入豪门，端庄优雅地坐在沙龙里，接受一大帮蠢人的崇拜和爱慕——”

    艾丝美拉达才想起脖子上戴着阿莱桑德罗送的项链，让埃利克看见了。她没来由地一阵心虚，立刻扬起头回答：

    “我才不会做那种花瓶，哪怕当上皇后，也不能让我放弃梦想！”

    “真是可爱又毫无价值的倔强。”他温柔地讽刺，“人应该只关心眼前的现实，梦想不过是些虚幻脆弱的肥皂泡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埃利克，从你的音乐里，我听到的不是这些愤世嫉俗，而是一种激情，对生命、对艺术燃烧的激情！你是爱着音乐的！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你，她也不会背叛你，而你，即使历经坎坷，也决不会放弃她！”

    真是这样吗？他心里问自己。他又能如何解释，当他的手指触到琴键时，那奇妙的悸动，他又能如何解释，当他的歌喉吐出第一个音符时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。长久的疏离，也许只是为了更亲近。他原以为早已熄灭的艺术之火，其实从未离开过他。

    阿莱桑德罗凌晨醒来，却发现身旁不见了艾丝美拉达。他起身悄悄走出船舱，却只见星空下两个背影并肩站在船头，红舞裙和黑斗篷在海风中整齐地飘漾。

    “结束在帕提诺先生那儿的学习后，我觉得在欧洲已经找不到新的灵感了。正巧阿莱桑德罗问我想不想去南美旅行，我就跟他一起去了阿根廷。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要去办几处庄园的继承手续，那是他当殖民总督的祖父留下的。不过我在这次旅行中得到的，不比他的财富少。在欧洲，自然早就被文明湮没了，可是在新大陆上，大自然和人类之间几乎没有距离，它那么直接地冲击着你的心灵，让你情不自禁地唱歌跳舞，被一种强烈的宗教情绪占据，跪倒在地，泪流满面。”艾丝美拉达回忆着，不禁露出陶醉的微笑，“要不是阿莱桑德罗拉住我，我好几次都要跑到荒野上去，做一个印第安人了。”

    埃利克道：“我虽然没去过新大陆，但在海上，也曾多次体验过你的那股冲动。自从文艺复兴以后，人类越来越妄自尊大，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，可是总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会消亡，而阿尔卑斯山却还会屹立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有一天连地球也会毁灭，那时候那些山川就不存在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在宇宙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之中，连地球也只是一颗旋生旋灭的尘埃。我们看作是整个世界的种种，在宇宙看来，到底又算得上什么呢？”

    “可是在蜉蝣看来，一朝一夕，就是它的一生。如果我们来自虚无，又必然要重归虚无，虚无之间那短暂的存在，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，岂不都要比虚无宝贵得多吗？”

    埃利克微微一笑。艾丝美拉达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，笑道：“认识这么久，这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发自内心的笑容，你知道吗，你笑的时候顺眼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艾丝美拉达！”阿莱桑德罗已经忍无可忍了。艾丝美拉达回头看见阿莱桑德罗，登时满脸飞红，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被抓到似的。可是他们之间明明什么也没有啊！

    “艾丝美拉达，就快天亮了，你该回去休息。”阿莱桑德罗跟艾丝美拉达说话，眼睛却盯着埃利克。

    艾丝美拉达想辩解，见阿莱桑德罗脸色不好看，还是乖乖地回船舱去了。

    阿莱桑德罗等她去了才开口：

    “先生，您救了全船人也包括我的性命，我很感激。但不管怎么样，您毕竟是法外之人，我希望您了解，您和艾丝美拉达走得太近对她并没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魔鬼安闲地倚着船舵，静静看着他。海风卷起他的斗篷如乌云的巨翼飞扬意欲遮蔽星空，夜色中双瞳炭火般发光却又宛若深不可测的黑洞，阿莱桑德罗紧盯着他的戒惧几乎转为敬畏的凝望。

    “想必艾丝美拉达没有对您提起过，她曾两次救过我的命。在这个世界上，她是唯一愿靠近我的人。我救你们，仅仅是因为她。既然她接受了您的追求，我不妨给您一个忠告：只有安达卢西亚严酷的荒野才能使野蔷薇获得最旺盛的生命力，您家的后花园会让她窒息的。放弃你的地位和财富，追随她，保护她，放她去追寻她的梦想，才是让她幸福的最好方式。”

    “艾丝美拉达说您是她的老师，但我想艺术以外的问题用不着您指导。”

    “我同样希望我的忠告是多余的。”埃利克冷静地回答，但他的手却一直死死抓着舵盘，指甲把坚硬的乌木舵盘都掐出了道道痕迹。